革努牛上一朵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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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陵府白雪連天,彼時大年初一,西曆二月初,周遭仍是一片嚴寒肅殺,絲毫不見初春之態。此地域位於海濱省極北,為一狹長半島,其中多山而少平地。半島北指白令海峽,往東不遠就是阿留申群島,再遠一些就是阿拉斯加。

天氣特殊,加上地勢險要,交通不易建設,經濟難以發展。冰陵府北部盡是雪山松林,偶有伐木公司或能源公司派員開採,居民大多聚居於冰陵府南部城市,但城市規模相對起諸如海港市這樣的大都會,倒像大型市鎮多一點。不過這正正是安設軍事基地的良好環境:隱秘、受控、易守難攻。

Klanten fra nord

一架C-130大力神運輸機劃過黑夜長空,機身顯眼處漆上有翼飛船的標誌,運輸機越過幾座大山,終在山中谷地的軍事基地機場跑道降落。等侯多時的軍人們茫然瞪視,奇怪在他們的厚大襖外,還穿了防化保護衣。軍人每吸一口氣,肺部頓時冰結,保護衣上的透鏡片積上薄薄冰花。

唯獨一人衣著不同,渾身穿著名牌時裝:襯衫、領呔、棕色短夾克、西褲皮鞋,頭髮梳理貼服,一副翩翩俗世佳公子模樣。這一身打扮在都會中惹人注目,但在這樣偏僻荒蕪之地,倒顯得單薄詭異。那公子二十歲上下,長著俏皮嘴臉,討人歡喜。軍人長官向眾人介紹,那公子是掌控國政之海濱企業旗下軍事單位「海濱軍工」派來的特使,軍人敬禮,公子回報幾句恭維說話,拿出大疊利是往軍人手裡塞去。

有軍人手多,先撕開封包,抽出黃錠錠的千元大鈔,登時眉開眼笑。該軍人如此莽撞,公子也不見怪,連連拱手,和眾人打成一片。

飛機門倉敞開,十四部人型機械人,分左右兩行把大銅箱拉扯出來。要將兩米乘兩米的大銅箱搬出非易事,過了好一會才擱在地上,軍人離銅箱遠遠的。

公子打個手勢,機械人似是明暸,往軍營推出手推車。它掀開車上布幕,車上全是盆裁植物。機械人將之推向銅箱,怎知一靠近,植物枯萎發黃,後而發黑,頓成灰燼。公子點一下頭,又令機械人返回,這次機械人沒理指令,「喀格」一聲,身首斷裂,金屬冒著青煙,生鏽溶蝕。

公子笑了一笑,道:「這下可麻煩了。」其他十三部機械人格格斷裂,機件散滿一地,如連鎖反應,大力神運輸機整座砸下,一陣陣鏽蝕氣味飄至。他瞇起眼睛,一面莫測高測。「機師呢﹖」公子一問,軍人抬住機師而出,見機師四肢軟弱,皮膚枯乾,頭髮禿盡,竟如百歲老人一般。機師伸手指向公子,喉嚨丫丫發聲,公子道:「我會遵守承諾,照顧你家人。」機師心滿意足,哼起小調,公子聽之,竟不能自己,激動地握住他的手:「你的貫藉是灣岸府海港市,是也不是!你哼的歌是他……」機師頭一垂,許是死了。公子收斂心中情緒,吩咐道:「將之火化,撒在林中。」

公子走近銅箱,軍人勸止,他道:「放心,我不怕的。」說完,他半開玩笑續道:「就算老了也不怕,長輩常道我不成熟,這下子正合他們心意。」接著吁了一口氣,一步一步上前,看姿態小心奕奕。公子先前大言不怕,內心深處還是滿有懼意的。他輕輕敲銅箱,東敲一著,西敲一著,其中有處竟有機關,公子一按,銅箱解體,一盒黃金打造的小盒子敞在眾人面前。

「黃金最難腐。」公子道:「為了將之得到手,花了不了人力物力,連樂浪也籠絡過來了,最終也完成任務,一切辛苦皆值得。」黃金盒雕刻唅住鑰匙,展翅飛翔的海鷗圖案,公子敬畏地向盒子躬身。這距離似乎是他的忍受極限,公子輕嘆,退後數步,喚人拿出一窩大鋼窩,內裡盡是燃著鐵漿,另有起重機夾起黃金盒,投入鋼窩處。

起重機操控員慘叫一聲,分散了公子的注意,那人被摔出機器外。頓時,起重機夾架不受控地揮向軍人處,多人閃避不及,不是被夾架撞死,就是精力被吸乾,化作一攤灰。軍人們紛紛從厚衣大襖中揪出槍械,向起重機射擊,公子見到這場面,向軍人怒哮:「停手!立即停手!我叫過你們不准帶武器,你們竟然違反大君命令!」不知怎的,發射出去的子彈在虛空撓過一圈,彈回槍眼,槍身爆炸,持槍軍人五指震飛,手掌被廢,慘叫遍野。公子悻悻道:「一個二個都是廢物。」

「保護羽三少!」也不知是誰叫嚷,軍人們背靠背,團團圍住公子。

被稱「羽三少」的公子冷目掃視,道:「走!去逃命去!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!」羽三少推開軍人,離開圈子,自懷中揮出繩槍,槍頭繞住夾架,他提腳借力,盪到起重機上:「不要躲躲藏藏了,出來!」槍頭往下勁力一撂,貫穿入操控室。一股黑影晃出,抄走夾架上的黃金盒,穩站雪地上。

朦朧月光透射一上一下的兩人,羽三少憤然盯住。那黑影竟是個黑衣人,面上載住日本能劇夜叉鬼的面具,黃金盒化去了他半身衣裳,露出緊實肌腱。「夜叉鬼」的臂膀赫然有一圈荊棘刺青,但手臂外則,一個海鷗圖案圍繞荊棘作刺透狀。相比起盒上圖案,「夜叉鬼」的刺青充滿動態美,而盒上圖案,不過是寥寥數筆,簡約精練。

黃金盒威力非常,但損不到「夜叉鬼」半點,他手持軍用匕首,一刀將自已臂膀上連刺青的皮膚削去,將之包裹盒子,臂上傷口迅速復元,刺青仍在,不留半點疤痕。

「弄好把戲沒有﹖」羽三少抽起槍頭,指向那「夜叉鬼」:「收起你的面具,我知你是誰,堂堂正正面對我!」

「夜叉鬼」一言不發,轉身就走。羽三少躍身向槍頭一踢,槍頭如箭射去,怎知「夜叉鬼」閃也不閃,輕手兩撥,就把槍頭擱開。羽三少手再扭,槍頭疾點水泥地,手一扯,水泥石板揭起,「夜叉鬼」登時卡倒,黃金盒彈飛雪地,不知盒中戴有什麼物事,叮噹有聲。此時羽三少再無遲疑,跑到雪地伸手去奪,「夜叉鬼」擲出匕首,正襲他的面門,當羽三少撥開匕首時,黃金盒已重回「夜叉鬼」手上。

「夜叉鬼」輕聲呢喃,手指在虛空劃了一下,空間撕裂成狹隙,「夜叉鬼」攝之入內,羽三少大叫:「哥!你可知這會帶來嚴重後果!」他聽到這話,停步下來,羽三少也不追,繼續道:「你不惜犧牲上以百萬人的性命﹖哥!你要毀去當前的一切﹖」

「夜叉鬼」幽幽嘆息,打算縫起狹隙,卻驚覺身體動不了。羽三少眼中閃過狡黠光茫,十指齊張,宛若操傀儡戲道:「慢慢來,一步一步來。」「夜叉鬼」身子不受控的向他前進,後悔已是太遲。羽三少道:「你忘了麼﹖我還有這道板斧。」這時,軍人向「夜叉鬼」掃射,他身上中彈,但亦把羽三少的咒鎖解開來。「夜叉鬼」扭扭手,子彈吐出,傷口復元,接著走入狹隙,狹隙立即消失。

羽三少怒氣攻心,跪坐雪地,狠狠掃視軍人,良久也出不了半點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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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浪再次醒來之時,夕陽陽光斜射,把他身處的房間照亮起來。他霍然坐起,慌張四望,竟又不知身在何處。樂浪抖了一下,發覺自己原來躺在床上,輕羅紗帳圍住床邊。

他緩緩步向落地玻璃窗,窗外對面為一斜坡,其中有花園、溫室等建設,斜坡末盡陡然垂頃,若如懸崖,直落底下小型沙灘。海鷗繚繞,海浪波動,天連水,水連天。他轉回身子,這裡似乎是民居平房,房間周遭是睡房模樣,屋主顯然懂得培養室內氣氛,燭光處處,擺設雖簡樸,卻不失雅致。

樂浪一退後,撞到床几,几上東西摔落地毯。他屈身拾起,是一盒木盒,他好奇打開看看,木盒內裡再分成八小格,每格放著藥瓶,唯獨左上一格是空著。樂浪揪起一瓶,那藥瓶外觀竟和火車上拾到的一樣,但這瓶盛著是淺粉紅的液體,瓶住黏住小紙片,上寫「魅惑」。

再提起數瓶,紅色的叫「狂暴」、橙色的叫「失感」、黃色的叫「飢餓」、綠色的叫「驟變」、藍色的叫「哀痛」、黑色的叫「惡運」。樂浪不禁寒心,隱隱若若感覺自己到過這裡,他猜那缺了的一瓶,就是火車上藥瓶,只怕名字多數叫「遺忘」。

他失意的離開睡房,一時心中空蕩,回想火車中的前事,如發了惡夢似的,想想現在,忽又現身於別處,樂浪感到絕望淒涼,茫然不知哪裡去。他高聲呼喚屋主,沒人回應,遂打算逐房間搜尋。他首先打開睡房對面的房間,那似乎是書房。書房三面牆上盡是書架,書本排得密密麻麻,可以說每個空隙都塞滿,但屋主仍是意猶未盡,書本多到放在地上,埋得老高。其中有厚厚的平裝書、紙卷、線裝書,還有竹簡。

房中沒任何傢私,窗口也無,與其形容為書房,倒像「儲書室」多一點。書本種類包羅萬有:食譜、小說、神話、古文研究、考古專集、化學雜誌,數也數不完。樂浪翻過書藉,發覺屋主不只收集書本來過過癮,書邊被指印擦得發黑,書中多處亦加上備註、評論,甚至修改。

屋主的評論倒有趣,化學雜誌有一段描寫砒霜的味道,屋主刪去一大段,上寫:「錯錯錯!氣味倒是杏仁味,吃下去難道真也杏仁味﹖你試試吃看!胡說八道!」最後屋主在頁底補上一句:「味甚苦澀。」樂浪見之,哈哈大笑,屋主當真親嘗砒霜嗎﹖砒霜此劇毒,淺嘗即死,屋主安有命在﹖他的說話只怕也歸屬「胡說八道」的範圍內。

左壁角落,整整齊齊安放螢光紅封面的記事簿,樂浪隨選一本來看,全是速記,文字又草又亂,字體又細小,非常難讀。這些應是屋主所寫,他記下來不過只供自己閱讀,不為別人,樂浪難以怪罪。樂浪勉強分辨,才知速記的內容,是簡約描述他人的一生:「趙某,男,貫藉其府某市,生於某年某月某日,卒於某年某月某日,幼時多病……三十歲奉子成婚,髮妻錢某,誕子名趙……四十二歲有一情婦,孫某……五十六歲患血癌,同年病逝……葬於某市公墓。」甚至有記載出生不足數日的嬰兒:「李某,女,貫藉其府某市,生於某年某月某日,卒於某年某月某日,得壽六天,死於心瓣炎,葬於某市骨灰閣。」內裡的人物,皆有一個共通點:全為逝者。樂浪再閱其他記事簿,內容大致相同。

他退出書房,往鄰房走去,那裡和書房一樣,四邊用排架排得擠不出半點空間,但架內不是書本,而是一瓶瓶玻璃瓶,上有標讖,分門別類,有的標讖為礦石:「青玉」、「鎳紋石」、「雌黃」;有的標讖為化學物:「釩酸鹽」、「硫醛」、「亞甲藍」;有的標讖為氣體:「甲烷」、「乙炔」、「硫化氫」,還有一些古靈精怪,從名稱看不出是什麼來的:「誰﹖我!」另外一些玻璃瓶,屋主特別標讖,貼上大大的「危」字,唯沒有標記名稱。

此房中央放置一青銅溶爐,外形古式古香,其中雕刻了篆文,樂浪一字不識。溶爐在燃燒,旁邊掛了倒數計時器,地下更罷放了小小的黑板,用粉筆寫上:「藥1050號,先以養四天,澆半日,復煉二天,置於日光底下,盡蓄虛空中清靈之氣,令其飛升,如藥金黃,大功告成,如藥焦黑,則古書盡欺人矣。」樂浪看得頭昏腦脹,「養」、「澆」、「煉」、「虛空中清靈之氣」、「飛升」,全然不解。

樂浪再察視其他房間,佈置也差不多,一房放置草藥、西藥、圓丹、藥水,房中央又置青銅溶爐,又有現代化的實險桌。好個屋主,一把拂塵垂在桌旁,普通拂塵多鑲以馬尾毛,千絲萬縷,但此拂塵非鑲軟毛,斗柄瀉出非固非液的長條,比普通拂塵多長一倍,顏色灰灰黑黑,又似絲,又似液,更似喱,無力欲斷。樂浪好奇心大盛,往拂塵摸一把,手摸空氣,碰到實險桌腳,他連使幾次,明明手近拂塵,觸覺虛無感應。他試試摸其他物事,有的竟不能觸,手穿東西,不過大部分仍可觸及。

又有一房,內裡有大量用具,電鋸、木漿、紡織機;又有工藝品,琉璃、陶瓷,包羅萬有,房中央仍有溶爐,但比其他房間大得要多,整整佔了三分一空間,應是制煉工藝品之用。樂浪交叉而觀,在各房左穿又插,目不暇給,漸漸心生敬佩屋主之念,此人博學多材,百家雜學,無一不精,實是能人所不能。

忽地,他聽見「督督」聲響,立即奔下樓梯,別過客廳,開放式廚房敞在眼前。一人正背著他手拿菜刀切肉切菜,那人每一下手勢都很快速,「督督督督」節奏平均如音樂。那人應是屋主,樂浪開口向屋主道謝救謝之恩,他卻不抽不睬,宛若無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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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主將肉碎菜碎混成肉泥,手指往盛鹽碗一挑,鹽花激射半空,灑落肉泥,半點鹽粉也沒偏離。接著他抬出解了凍、清空內臟的雞,把混和的肉泥塞入雞肚,用麻繩縫好,再以荷葉包裹雞身,推入焗爐中。樂浪耐心等待屋主完成煮食,不過屋主無意理會他,逕自呆望鬧鐘。他頓感差辱,上前輕拍屋主背肩,手卻穿過他身子,樂浪一時沒準備,幾乎跌倒。

「鬼!」樂浪第一時間只想到這個,恐懼油然而生。屋主哼著古怪小調,自得其樂,看起來他也不察覺樂浪的存在,維持靜待的姿態。樂浪驚覺:「是了,在樓上也是這般樣子,有的觸得到,有的觸不到,卻為何如此﹖眼前的人又是誰,是他帶我來這裡嗎﹖」他瞟瞟牆上的日曆一眼,看到日曆的年分,大覺不對頭,再仔細望住,驚嚇更甚:「這日曆的年份比火車上的年份相差十多年,支干紀年也不同,火車上的廣告沒有理由錯,難道屋主用錯日曆﹖不過也沒理由錯用十多年前的日曆啊。」

屋主哼歌哼到一半,卻又停了,喃喃道:「我不明樂理,又無興趣,堪稱樂瞎,焉能作曲。唉!樣樣都學,總有些學術是永遠學不來,貪多嚼不爛啊!想請教別人,問誰好﹖此曲非同尋常,我將大都會的命運隱入每節每拍,聽之難聽至極,但若又有樂理好,不明歌意之人協作,也是白塔。」他搖搖頭,重新呆望鬧鐘。

樂浪好幾次大叫大嚷,屋主依然不聞不問,直如聾人,最後他把心一橫:「你不理我,我也不理你。我走遍全屋,用你的東西,直到你忍不住攆走我為止。」

他厚著臉皮繼續參觀,客廳陳設雅觀,仿如被室內設計師指導過,竹屏紗簾,燭台檀香,俗意盡消。落地玻璃正對海灣,把夕照迎了入來,和光撫臉,說不出的悠然舒服。海風吹入,簾捲西風,拂向窗旁小豎琴,弦絲挬動,音清脆脆。樂浪自梳化坐下,矮桌有厚書,是為《海港市市誌》,年度和日曆一樣,他不禁皺眉頭,認為十多年前的市誌,過時失效,無用之致。樂浪翻閱,很多是沉悶的列表、城市資訊、年代誌和那年度的新聞,更多是屋主的評改,幾乎每一頁屋主都打個交叉,大字標明:「謊言」。

「謊言」。屋主不寫「錯用」、「資料錯誤」、「引用失當」等字眼,只用二字,「謊言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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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廳有後門通向屋外斜坡,樂浪走了出去,見斜坡東西兩面山壁阻隔,如刀刃尖削,屋子剛好塞住斜坡邊沿,兩邊切入山壁,將之成獨立天地。屋主在斜坡開田種植,尋常蔬果和草藥故然有之,奇花異奔也有不少;山壁有孔噴水,樂浪哪知水自何處來﹖只見水態清澈,觸手冰涼,屋主特地鑿了水池儲水,浮蓮蘆葦玆長其中,並自制水道,牽引四周,一道引入溫室,樂浪欲入,惜被鎖起。另兩道引入斜坡下懸崖,他上前走近,原來有石階通往下,階梯石柵鑿有凹槽,兩道水道流入,槽邊每一段便安裝小水輪機,利用流水之力發電,石階九曲十八轉,直下崖底沙灘,兩水道復合一道,流入大海,然兩面山壁亦把沙灘封隔,外人難以進入。

「屋主很懂享受之道。」樂浪由衷道。他返歸屋子,打算就此別過,儘管屋主對他愛理不理,但念著救護之恩,也不計較。正當樂浪開口之時,屋主忽說一句:「跳樑小丑,敢找上門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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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一說完,幾名荷槍實彈的軍人破開正門而入,迅即包圍屋主,他茫然向他們瞧著,樂浪才看到他的臉容。屋主竟不如他想像般很年老,不過是年輕人,年約在十八至二十歲上下,臉貌普通,轉眼即忘,唯獨他的眼睛冰冷如利刃,彷彿給他瞧過都會切成碎片。他的神情憔悴頹廢,且充滿倦意,卻帶給他不可思異的成熟,和淡淡的哀傷,說明他早嘗人世滄桑。

樂浪嚇了一驚,道:「你們幹嗎﹖」軍人沒理會他。

「政府什麼回事了,訓練一班沒腦筋的廢物,弄壞我家大門,這下子怎賠﹖」屋主一開口就發狠話,冷冷的表情,毫無懼意。

軍人們表露尷尬之色,有人輕聲道:「怎會仍有人在﹖」隊長在懷中抽出文件,指向屋主:「你是顓孫儒,字仁恭,海港市民編號94570975546﹖」

「你們怎知道我的市民編號﹖」屋主,即是隊長口中的顓孫儒道:「《海濱承宣布政使司憲法》保障國民私隱權不受侵犯。」

一人搶住說:「舊海濱政府已滅,現在實行《海濱企業領地軍法》,領地軍有權向戶部取得國民資料以作參考。」

屋主冷哼一聲:「我只承認對本人有利的法律,其他都是狗屁。」隊長一把掌摑向那搶說的人,屋主和那人雙眼都睜得大大的。隊長道:「顓孫先生不要見怪,我下屬貪嘴貪舌。我是許中嘉下士,奉命搜查閣下居房,本待你離開才行動,以免驚擾你。」屋主道:「你沒有弄錯我的姓氏,很好的開始。有些人把顓孫姓誤當顓姓,教人無趣。」許中嘉笑道:「海濱企業的顓孫家族威名赫赫,為新國度的領袖,我怎會弄錯呢﹖」他恭恭敬敬把文件遞給他:「這封信件是你收的﹖」

樂浪走向屋主背後,瞪著他手中的信件,當屋主看見封條被撕開,眉頭皺得老高:「嘿!堂堂男子漢甘當竊信賊。政府浪費納稅人的金錢,養了一大班酒囊飯袋,敗壞治安,騷擾平民。」

「海濱企業領地政府有權檢視可疑信件,以防間諜偷運機密資料給敵人。」許中嘉道。

屋主吐出「瘋了」兩字,鄙然道:「間諜﹖什麼間諜﹖敵人﹖什麼敵人﹖在哪裡﹖你有思覺失調﹖」

「你別忘記現在處於內戰中,軍法就是一切,再多說話就將你就地正法……」被摑一巴掌的軍人似忘了剛才的教訓,向血叱道,未說完,屋主打斷他的警告:「就殺了我如何,我不介意。」

「你算是什麼態度,視軍法於無物﹖」在旁軍人鼓譟。

屋主道:「我呸!一大班人破門入屋,脅持屋主,不是賊是什麼﹖難道我要給好面色你們看﹖軍法怎樣處置你們這班臭賊﹖斬手斬腳﹖槍斃﹖那麼重視軍法,不妨自我了斷。」屋主罵得理直氣狀,軍人無可辯駁,樂浪忍不住叫好:「罵得好!」

「好了好了。」許中嘉未至於真的把屋主正法:「這一封是迎風府寄來的信件,我只是詢問信件的內容,例行公事。」

「你想入來不懂敲門示意﹖常識也不懂﹖是不是沒人在家就乘機偷東西去﹖迎風府寄來的信件又有什麼問題﹖」屋主嘴吧連珠發炮,把許中嘉激得臉泛紅暈,不知是給屋主說中,還是惱羞成怒。他道:「政府正和迎風府交戰中,而且昨日有暴徒潛入灣岸府衙,行刺灣岸知府。」

「那又如何﹖你們早把信件看得通通透透啦,還需要我作啥﹖」屋主道。

「我們看不明。」許中嘉道。屋主揪起信紙,信紙中羅列出古怪的文字,他不耐煩道:「傻子!這是拉丁文!」

「他幹嗎寄拉丁文寫的信﹖」許中嘉道。

「因為她是修女!她喜觀用拉丁文寫就拉丁文寫!我怎管得著﹖」屋主把信紙攤好:「你想知道內容,我借拉丁文字典給你。」

隊長微笑:「好說好說,你的家族多能人,素有奇人異士,恕我少見多怪。顓孫家族,我向來敬佩,大君可好﹖」

屋主冷冷道:「我姓顓孫,他姓顓孫,就表我們之間是親戚﹖你姓許,白日街上至少有十多姓許的人經過,通通是你親戚囉﹖少拍我馬屁!我跟他們一丁點關係也沒有。」

眾軍人強忍住笑,許中嘉則青筋暴現:「死小子!你!」拔槍轟向屋主太陽穴,屋主倒地,血濺當場。樂浪心口翻滾,熱血上湧,眼見無辜的人死在臉前,實在難以忍受,火車上便是如此,如只他受制,手足無措屈服也罷,但絕不能有人因他而死,更何況屋主有救護之恩﹖饒是驚惶,卻踏步上前,破口大罵:「你們為什麼殺他!他不過言語過激而已,你們是不是人來的!殺了他不仿殺我,他救了我,我卻救不了他,該去死!殺我呀!殺我呀!」

許中嘉中前,樂浪厲眼瞪住,然他如虛影般卻穿過樂浪,彷彿樂浪並不存在。「怎麼……」樂浪才意識眼前是虛假的幻像,他依然不敢釋然,這是某年某月某日發生過的事情嗎﹖一切如此真實。

許中嘉一腳踢開屍體,咒罵著,其他人哈哈大笑,嘲笑隊長拍錯馬屁,又笑屋主死得活該,如非海濱企業的顓孫家族,幹嗎姓顓孫呢﹖最令樂浪震驚異的是,許中嘉向軍人大叫:「開餐囉!」軍人們的形態開始變化,嘴巴變尖,獠牙吐出,越來越不像人,他們一擁而上,噬咬屍體。

「國之將亡,必有妖孽。」

屋主被咬剩枯骨的手,直插入許中嘉下腹,擊得他口吐鮮血。其他軍人霍地退開,眼見屋主肉損見骨的軀體緩緩站起,無不張口結舌,軍人凶殘,屋主比更他們可佈。他拾起肉刀,把頭顱內子彈挑出來,嘆氣道:「這下子舒服得多。」
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許中嘉指著屋主不斷長出新肉的身體:「你是什麼東西﹖」

「我只是普通市民。」屋主道:「人一個。」他加重語氣。又道:「我本以為你們是一群為海濱企業買命的走狗,在錯誤時間,錯誤地點,對錯誤人物行錯誤之事。原本你們在我家來來去去,我就當沒有事情發生過,但你們想吃掉我,迫使我改變主意了。」接著道:「但你們,又是什麼東西呢﹖」

軍人退至大門,欲逃之夭夭,然忽抱腹倒地,打滾呻吟。屋主諷刺道:「我不是唐三藏,吃了我的肉可不會長生不老。」接道:「我長年試藥,體內積毒,混身都毒。哼!現眼報,來得快!」

「啊……」軍人們眼白齊翻。屋主瞧住許中嘉,搖搖頭,手指疾彈,數枚藥丸盡數彈入軍人口中:「吞下去!有你們好處!」軍人們腹痛頓減,四肢無力,回復人態。

「你饒過我們﹖」許中嘉已知屋主非常人,語氣比先前更恭謹。屋主冷狠道:「不饒。」許中嘉一陣慌恐。屋主道:「不殺你們,只因你們有用,海濱企業需要走狗,我也需要奴隸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你們好好人一個,幹嗎會化為妖獸吃人﹖我要調查調查。」樂浪聽到這裡,心想:「屋主被吃得只剩骨頭,也安然無事,他又不說說自己﹖」

屋主道:「此藥並不對症,我哪知有人會吃我的肉而中毒﹖倒這藥鎮毒力強,可止一星期之痛,你們乖乖跟我做事,自有好處,如不,一個星期後便試試痛極而死的滋味。」屋主拿了膠袋,套在許中嘉口中,一腳重踢他肚子,他極痛而嘔吐,嘔吐物極數落入膠袋,如事者,亦對其他軍人反覆數次。樂浪見之,暗嘆屋主細心入微,屋主可從嘔吐物中分析,用以製解藥。

突屋主聞到一陣燒焦氣味:「糟糕!我的荷葉清香雞!」推開焗爐,只有焦炭,哪有荷葉清香雞的影子﹖「我本吃掉晚餐便去上班,晚餐沒了,而且混身是血,要洗澡才能出門!真是的!」他向軍人怒叫:「我上班時間是日夜顛倒,你們算錯時間衝入來,累我這餐沒有了,要明天朝早才能再吃,可惡!還有,你們要賠我大門,安裝新大門之前替我守門口……」

屋主音量漸少,樂浪眼前發黑,幻像消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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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atching Sunset Salar de Uyuni Bolivia Luca Galuzzi 2006

樂浪再張開眼睛,已在屋外懸崖下的小型沙灘,夕陽下,一人背光站在沙灘邊沿,看似穿著運動裝束,套住兜帽,瞧不見臉容。漲潮滾滾,把沙灘的較淺的地方淹沒,分不清海與岸。淺灘上,他彷彿站在水中央,出奇平靜,與環境宛若一體。

「嗨!」那人道。

樂浪大為緊張,質問道:「你是誰﹖」

那人道:「你站立的地方和我相遠呢,禮貌上是不是走近距離說話更好﹖」

樂浪腳指頭也不動半寸:「回答!」

那人說:「你告訴我你是誰,我才答你的。」

「我……」樂浪張口結舌,不知如何回答,遂硬起頭皮道:「我忘了!」那人笑道:「誰會忘了自已的名字﹖你不說,我也有必要回答你嗎﹖」那人簡單幾句,使樂浪當堂語塞,不過他又道:「我倒知道你,你姓樂名浪,是不是真名我不知了,你有很多假名,我只用慣用那個。」

此言一出,樂浪大為激動:「你叫我樂浪﹖你認識我﹖」

那人冷冷道:「是的,你叫樂浪,是我的下屬。你違背本人指令,犯下偷竊罪行,出賣截教,投身海濱企業,阻礙物品回收人員,最後你更害死火車上二百六十七人,諸等大罪,教我可用教規治你死罪,然你死千次,也不足抵其過。」

「胡說!我救了他們!」樂浪大怒:「我不認識你!我怎知你說真說假!」那人緩緩道:「真假是無關緊要的,只要事情順勢依照計劃發展,你的罪行也會顯得無關緊要。」樂浪怒叫:「我才不是你僱員!截教是什麼來的﹖剛才我經歷的是什麼回事﹖」

那人緩緩道:「你說他﹖」沙灘突然泛起強風,把沙粒捲起,轟隆聲中現出一人形像,他一腳飛出,把樂浪踢翻,踏正胸口,形像漸漸清晰,正是屋主。樂浪猛的掙扎,手碰到卻是虛影,穿了過去,偏屋主腳力強得可以,樂浪弄不清楚這如何運作。「放開我!」樂浪抄起沙粒丟向屋主,粒粒穿體而過。

「截教,」那人輕嘆一聲:「是一群依顓孫儒遺著修練,整合之組織,當然,我們雖名為截教,卻不是一種宗教,單是哲理便不行了,不過是因顓孫儒系出截教,我們作為他的傳人,便以此稱呼自身。太古之時,古人依靠神靈,崇拜萬物,有巫能事仙術,控萬物,通鬼神,為萬民求福。這些巫覡分為兩派,一名「截」、一名「闡」,截教人少而術強,闡教人多而術弱,兩派互相鬥爭,一時你勝我,一時我勝你,誰也壓不了誰。兩派巫覡見此,唯依附世俗政權,截教附某國,闡教便附某國之敵國,誘其攻鬥,如此便千年。

戰國時,截教附秦國,秦統一六國,多便依靠截教之力,截教深得秦皇信任而大盛,下令誅除闡教門人,闡教弟子四逃。秦皇欲長生不死,截教門人徐福言海外有三座仙山,名蓬萊、方丈、瀛洲,有神仙居住,故派徐福率數千童男童女領仙丹,最後一去不回。秦皇大怒,再經闡教殘黨從中挑撥,闡教與秦軍共圍截教根據地,結果截教門人被誅盡,無人倖免,闡教復興,終得天下。

然而,闡教門人誓想不到,截教有一脈秘密地流傳下來。顓孫師,字子張,春秋陳國人,其性狂,而不能守仁,被截教所逐。他後來改投儒學之祖孔子門下,當起大儒,再也不理兩派衝突。但顓孫師志高狂傲,才華出眾,精通六藝,後世亦將其評為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,他不想一身驚人才藝自此失傳,又不想授門徒截教術,而有違孔子門下身份。

顓孫師窮盡心力,不知用什麼法子,竟把其術化入血脈,而他後代因血源傳承異術,不用修練,不用教授,自會使用,這樣便不違師門了。顓孫師後代一直隱藏其實力,截教故然不知有此一脈,闡教更加不知,因此顓孫家族逃過秦王殺戮,傳承至今。然而,顓孫師智者千慮,必有一失,其後代經代代傳承,血脈沖淡,最後不到二三百年,成員十之其九都成普通人,就算幸得異術,力量遠不及從正當途徑修練的闡教弟子。

幾十多年前,大量顓孫家族成員由中國大陸渡海到海濱省定居,有一人特別天賦奇材,力量之巨,不亞於先祖顓孫師,但其人性情奸惡,毫無廉恥。建立海濱企業後,聯合闡教追殺不順其意的顓孫家族成員,而顓孫儒即為其中之一。

你之前看到的是顓孫儒十八歲時的經歷,那時海濱企業大君仍未下令追殺家族成員,顓孫儒亦不過是普通平民,默默無名,丈於顓孫姓,軍人因大君而對他必恭必敬,哪知他將來成為大君的大敵﹖顓孫儒於二十四歲時失蹤,失蹤前他預言七年之後,即是現在的三個月後,所有他在海濱省各地所下的封印力量就會消失。」那人道:「海濱承宣布政使司政府要員,可以說為海濱內戰的勝利者,等待著那日子來臨。」

「我完全不明白!」樂浪怒吼,那人手一揮,顓孫儒的虛影便消失了。

那人敲敲頭,道:「糊塗,忘了你的現況,弄不好要重新解說,唉。」他輕步走近樂浪,一手揪住他,身子輕型如在水中溜過,不沾水點,接著那人走近通往平房的石階,拋下樂浪。

「喂!」樂浪抗議:「我懂行懂走!」那人指向石階:「你回屋子去。」

不待那人叫喊,樂浪已直奔過去,怎知他一踏石階邊沿,就被一股柔和、無形的強力屏障阻礙。樂浪吃力抵抗,屏障反彈,將他摔開了去。他重新試行衝擊多次,依然徒勞無功,踏不入石階一步。

「你開我玩笑﹖」樂浪向那人瞪眼。「望向下。」那人道。沙地有一條淺淺的劃痕,看似剛剛用樹枝之類的物事劃成,樂浪打算用腳踏化劃痕,沙粒卻堅如岩石。「這是啥﹖」樂浪訝異道。

「陣圖。」那人補充:「在懸崖之上另一邊的大門前,亦有一道。」

「陣圖是啥﹖」樂浪又問。

那人皺眉頭:「你倒遺忘得很徹底,說不定你也忘自己是男是女。」他接道:「陣圖源自《易經》,更可能是始自比夏朝、商朝等朝代早的傳疑時代之巫術。是一種利用繪劃文字、或圖形、或佈置環境諸如方式,吸收自然力量,轉化為已用的複雜技術。自古以來一直被人所用,交通運輸、建城立界、捕漁耕作、戰爭對陣無一不囊括,最後卻因使用者刻意隱瞞技術,及戰亂的因素下,至今已經式微,弱化成稱為風水學的民間玄術。」他笑:「不過相對起陣圖的強大威力,風水倒是令人改改個人運氣,無關痛癢的渺小技巧而已。」

「我有點概念。」樂浪道。

「通常發放極強力量的陣圖,它的陣式是異常複雜的,甚至涉及獻祭之類的儀式,但顓孫儒只是輕輕一劃,就把他的整個居所範圍封印。六年以來,政府以及其他勢力曾派整整幾隊軍團,以及一大班所謂堪輿學家、古文學家妄圖闖入結界,均失敗而回。」那人道:「他們連這劃刻是不是陣圖也不能確定,理所當然,沒人知道陣圖如何破解,沒人知道它如何運作,沒人踏入那處一步,直至到你,樂先生。」他握住小藥瓶,在樂浪面前搖晃:「『遺忘』,已知收藏那房子中的物事,你──」那人一字一頓道:「怎樣進入結界﹖」

樂浪被問得直冒冷汗:「我說過很多次,我忘了!我忘了!我失憶了!我什麼都不知道!」

「失憶了﹖的確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都不知道﹖卻不。」

「什麼意思﹖」樂浪急問。

那人的手輕撥他的髮絲:「我曾在你思緒遊走,如你所言,一片虛無。但在你的潛意識中,發現許多東西,有趣的是,那全不是你的東西,是他的。剛才你所見的虛像,源自你深藏,屬於顓孫儒的記憶,我對這一點很好奇。」

「我沒察覺。」樂浪聽到他說「一片虛無」,心中隱若覺得那人的說話與事實不乎。火車上,他一醒來就能言能辨,對槍械認識瞭如指掌。可是他肉隨砧板上,那敢反駁﹖

「你當然沒察覺。」那人冷冷道:「無論是誰將之封印你腦內,普通人花上一生時間催眠也移不開封鎖,但對我這種具力量之人,解放記憶其實不難。這人的意思很明白,他自許顓孫儒唯一的繼承者,告誡其他爭奪者,他有顓孫儒的記憶、知識及力量。這人為證明這點,發佈顓孫儒不怎樣重要的記憶,而你就是盛載記憶的載體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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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色的勞斯萊斯房車沿公路前進,前後右左都有護送車輛緊貼隨行,車隊浩浩蕩蕩駛到轟立在海邊的摯天巨廈,巨廈仿如燒熔的琉璃柱,晶瑩通透。對比緊排於海岸的其他大廈,儘管在建築學標準之中也算摩天大樓,卻比此巨廈短了半截。「海濱塔」,世界第一高樓,海港之牆的頂點,海濱企業全球行政總部,大君君臨於此。

今天天色清明,霞雲淡淡,海濱塔如刺針般直入天際,塔頂陣陣煙霞圍繞,透著矇矓波光,宛著仙境。

車隊於地下停車場停泊,保標打開房車車門,一名中年男子步出,他年紀三、四十歲,戴著金絲眼鏡,看有老持成重的氣息,此際他神情冷淡,向迎接他的下屬點頭致意。

「涂總裁,財務總監、資訊總監、營運總監、技術總監、董事局成員及政府官員已齊集二百三十四樓會議廳,晚會於1800開始。」一身艷麗晚服的女秘書臉色繃緊,似是加班過度,她口中的涂總裁笑道:「放鬆點,不要事事像工作進行中,晚會要盡情享受啊。」涂總裁叫涂偉,他是海濱企業行政總裁,地位僅次大君和董事局。

「大君會不會出席晚會﹖」涂偉問。秘書答道:「不,大君留守首都,預計新年之內都不會回來。」涂偉點頭。

涂偉踏入地下大堂,大堂冷冷清清,主要員工都放假去了。涂偉花了巨資,剛剛把整幢海濱塔裝修完畢,個人感覺良好。華麗、奓侈、霸道,放眼望去,一草一木皆表現海濱企業的不凡,涂偉撫摸大理石圓柱,會心微笑,自忖要好好稿勞設計師。

大堂穹頂雕刻有翼飛船浮雕,是為海濱企業標誌,由海濱企業兩大創辦者的家徽合拼而成。東壁刻上一艘明代寶船浮雕,足足三層樓高,這是海濱企業兩大創辦者之一,涂東翰其家族之家徽。涂氏一族原藉江西,世居江南,明朝時有一族人官拜水師提督,隨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。明成祖永樂十六年,船隊駛進太平洋時,發現足可和中國大陸面蹟媲美的海濱大陸,明帝國頓成為新大陸宗主國。明仁宗洪熙元年設立海濱承宣布政使司(省級名稱),但繼任的明宣宗放棄航海國策,不再進行殖民,只派一名總督管治當地居民,那些居民被視為海濱人的祖先,涂氏便是其中一批移民。

涂家財雄勢大,人才輩出,明朝以降,皆為海濱省的主政者,出過布政使(明代省級最高官員,類同現代的省長。但六百年的變遷,海濱省早已獨立,只和兩岸政府保持宗主關係,政制亦不同。在海濱省現代政制之中,布政使等同總理,為政府首腦。)、尚書(明代中央政府內閣職函,相對布政使,品階高出很多,可是明亡以後,布政使變相成為海濱省首長,尚書職函無可奈何也降格了。在海濱省現代政制之中,尚書等同政府部門首長,為布政使的內閣。)等等。涂偉的祖父涂東翰,靠著家族財勢,和另一創辦者機智權謀,打下攏斷整個海濱省命脈的海濱企業。

西壁刻上展翅飛翔的海鷗浮雕,面蹟和寶船浮雕相若,它是海濱企業另一創辦者,顓孫海家族之家徽。「顓孫」是頗冷僻的姓氏,並非出自海濱省本土。涂偉對這人所知不多,據說顓孫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其間,由中國逃亡而來,之前的經歷一概不詳。他自稱山西晉中市平遙縣人,以英俊豪邁的外表,機智狠辣的手段,及精通各國語言,周旋與戰爭中的國家。他和涂東翰拍擋,創立海港市船務公司,表面上行正當生意,暗地裡走私軍火、販賣情報,不論同盟國還是軸心國,無一不受惠。

由於他無私地送贈大量軍火和戰略訊息給海濱政府,使海濱軍隊擊敗日本侵略者,成為戰勝國,顓孫海因而被人民喻為國家英雄。海港市船務公司漸漸演變成海濱企業,勢力擴張,最後不只國家首腦布政使,連涂東翰也成了他傀儡。狡猾如顓孫海,並不張揚,他一直隱姓埋名,將涂東翰塑做成海濱企業唯一主人,最後,他發動內戰,奪取了花花江山,名正言順,成為國家主人。

然而,一名同樣姓顓孫的人物,以一人之力,敢於對抗海濱企業。涂偉記得當時的情境,皆因他身在其中,那時他不過二十歲出頭。內戰之際,軍隊重兵保護海濱塔,顓孫儒一人雙手各提住電鋸闖入,機槍榴彈全不放在眼內,軍人開槍打得顓孫儒血肉橫飛,他竟渾然不覺,重手將軍人鋸斃。顓孫儒形如鬼魅,渾身鮮血,可怖可畏。涂偉當時只想:「他不是人!他不是人!」

涂偉思潮起伏,試圖把顓孫儒自腦海中抹走,他走到電梯門前,人工智能辨識器開始感應,涂偉說:「前往二百三十四樓。」播音器回答:「非持密碼禁止進入。」涂偉一聽,低啞的嗓音竟有雷轟耳之效,他不受制的抖震,尖聲大叫:「保安!」

保安飛趕現場,涂偉啞聲,指住播音器道:「敵人入侵!人工智能系統被污染!那聲音怎會出現!」

保安面面相覷,其中一人道:「維修部先前已經通知,會在大年初一更換語音識別系統,作為總行裝修整頓之一部份。」

涂偉冷冷道:「新語音是集合世界各地六千多名最傑出之女性(他說「女性」兩字眼時加重語氣)歌唱家、電台騎師、配音員的聲音合成而來,難道你們分不出男和女的分別!﹖」他下令:「立即疏散大樓所有人員,通知政府派遣電腦專家處理!快!」

其餘保安急速走去,涂偉悻悻然道:「要非節省開支,辭退退役軍人,改聘用些不中用的廢物,哼!顓孫儒的聲音他們一聽就知。」

大堂懸掛的電視機畫面化成雪花,最後顯出一名宮裝美女,她持著平靜冰冷的語調重覆道:「電腦病毒入侵警報……緊急停止電源……電腦病毒入侵警報……緊急停止電源……」接著,顓孫儒的聲音以同一腔調道:「刪除海濱企業人工智能程式。」宮裝美女的畫面出現黑線干擾,語音也不順暢:「強制……強制……刪除電腦病毒……失敗……強制隔離……電腦病毒……失敗……離完全刪除人工智能程式……剩下三十秒……」

涂偉嚇得牙關格格打震,屈膝倒地:「完了!完了!」

畫面上,宮裝美女消失了,顓孫儒的影像隨之代替:「禁制海濱企業人員網路使用權。封鎖大廈出入口。」大堂周圍響起「喀格」聲音,顓孫儒又道:「掃描海濱企業總行存在生命體……個別人物集齊……人類671、非人類:狗10、魚132、龜21……環境評估:人數不足,仍可勉強進行廣播。」

「什麼﹖」涂偉望住顓孫儒目無表情的平板臉孔。

「以下廣播只進行一次,以聲音形式發放,廣播完畢以後,入侵程序將自動銷毀,在場者務必細心聆聽。」涂偉雖知顓孫儒已失蹤七年,明知畫面不是他本人,感覺仍如顓孫儒親臨一樣,涂偉不想聽,也只得聽了。顓孫儒平靜地說:

「很久很久以前,繁華城市某一角落,住了一位博學多才的父親,和他善良純樸的兒子。那孩子總覺和世間格格不入,尤如他是多餘出來的人物。於是乎,孩子一直希望尋找屬於他的世界,星與海交會之地,那裡寫意悠然,寂靜寧謐,海闊天空,無憂無慮。

父親和孩子生活倒相安無事,但孩子感到父親與自已之間織起一重重隔膜,如迷霧、如幔幕,似有若無,渾然難解。有一天,孩子意外受了重傷,醫生總算救活了,可是受傷太重,有些傷患將永隨孩子。

Reach for the stars

父親對此無哀無痛,泰然自若,問醫生一道問題:『海鷗在他身上繚繞嗎﹖』『無。』父親深吟一下:『他可去死了。』當然,孩子永是不知道父親的話語,他昏昏睡睡之間,彷彿徘徊夢想中的星與海交會之地,繁星若塵,海風呢喃,漫天海鷗繚繞,萬物之真諦一一顯現,再無悲傷,再無眼淚。

仿如神靈保佑,短短的日子之中,孩子自癒完好,他繼續懷著純真和希冀看待未來,儘管世間並不如他想像般美好,人亦不如表面上的無邪。

孩子出院時,父親帶他到荒山野嶺處,竹林蟬嗚,孩子有說不出的害怕。父親在此向他說:『你的存在是錯誤的計算……將來的你會對世界帶來無法挽救的傷害……你是多餘的。』從來都是和藹的父親,出手殺害他。

孩子逃脫了,他躲藏在朋友家,父親帶了同伙找孩子,但他們不用多費心思,朋友主動出賣了孩子。他生氣,他傷心,又大惑不解,父親向兒子作出最後告誡:『不要相信任何人,就算至親至友至愛,到最後都會背叛你,這是你的命運。』

父親和同伙押孩子到湖畔的墳地,挖了大坑,把孩子放到木箱,然後把一筒筒蟲孑倒入,接著在大坑周圍劃了陣圖,將封好木箱置在坑中。

孩子的聲音自木板罅隙幽幽透出,其中之憎怨惡毒,聞者無不膽寒,然而,孩子的語氣淡然、平靜,卻異常堅定:『吾以星與海交會之地之名起誓:吾不會死,因這是吾之命運。只要吾離開困囚,吾必將汝等加諸在吾的罪惡十倍奉還,無論汝等以後心意向善或惡,無論汝等以後的圖謀如何,都躲不過吾之殺戮和破壞,汝等將眾叛親離,家破人亡,以上這些,汝等無法抵抗,而且必會實現。

吾父聽好,自此以後,父子恩斷義絕,吾將自由,血統之枷鎖不會對吾起任何作用。吾會把一切之知識學得比汝更多更好,甚至汝所不肖之雜學,亦會如數吸納。到最末之時,汝之所學,將會帶給汝死亡之期。』

最後,父親和同伙把孩子活埋土中,直到某年月日。

U'berm Sternenzelt richtet Gott, wie wir gerichtet.」

顓孫儒完結故事以後,說:「自動銷毀入侵程序啟動……」畫面上的顓孫儒消失,宮裝美女重新出現:「後備海濱企業人工智能程式激活,接收接管權。檢查機能:操作正常;檢查人工智能程式:操作正常;檢查電腦病毒:無電腦病毒入侵……」宮裝美女內部檢查完畢,說:「祝海濱企業仝人新年快樂。」

機動部隊強衝入大堂,只見涂偉對著電視機畫面目定口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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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浪聽了那人的解說,疑問續潮消解,那人自稱「持匙者」,為何叫持匙,他如此道:「我持有開啟萬物真理之鑰匙,以我力量之強,勢力之盛,足可證為顓孫儒真正繼承人。」回答玄妙。

樂浪腹誹:「你又不是和他人一樣,為搶奪顓孫儒的物事爭過你死我活。什麼顓孫儒真正繼承人﹖依我看,他都懶得瞧你一眼。」

持匙者兜帽晃動,暗影下兩道仿若閃電的凌厲目光直視他處,樂浪心虛地縮了一縮,那怕持匙者真的懂讀心術。

「你背叛了我,背叛得很徹底。私通海濱企業,把我最重要的顓孫儒作成品奉送他人。也罷,我的人奪回作成品了,而你亦遭另外的競爭者利用,清空個人記憶成了顓孫儒記憶載體。殺了你可消我心頭之恨,卻又無濟於事。」持匙者道。

樂浪又大膽腹誹一下:「放我走的話,那我更多謝你了。」

持匙者來回踱步,似是喃喃自語,聲量卻剛好讓樂浪聽到:「放你走﹖浪費資源(樂浪嚇得心驚膽跳,不安地猛吞口水)。」他正色道:「你是大好的人才,未背叛我之前,你可是我一員大將呢。嗯,我給你帶罪立功的機會,你成功了,我就復完你的記憶,可好﹖」

樂浪警戒起來:「我沒說過我信你的話,憑什麼我要助你!」

持匙者緩緩道:「你沒有別的選擇。」他手指在樂浪前劃了小圈,頓時樂浪皮膚一陣劇痛,卻又麻癢不止,他嘶啞嗓音大叫,手指故亂的抓著皮膚,怎知越抓越痛,癢得連骨都痺了,五臟六腑一下翻滾,嘔吐大作。未幾,樂浪身上長出一個一個疙瘩,他擠破膿包,一條白色小蟲夾雜血水溢出,小蟲扭扭,竟重新鑽回皮膚中。

「夠了。」持匙者又劃了小圈,樂浪麻癢才停止,卻也驚心動魄:「這是一種未被世人所知的新品種人膚蠅蛆,是由顓孫儒以多種人膚蠅品種配種而成,此新品種可說是他製作生化武器之顛峰之作。此蟲蛆初時幼若絲絮,一觸人膚,即鑽入毛孔之內,除特定之治藥,無可法子杜絕。蟲蛆寄生膚下,且蛆頭帶勾,穿行於身內,以人肉脂膏為食。此種乃雌雄同體,成蠅蟲之際,人膚蠅會自行孵卵後才破體而出,極癢極痛周而復始,永無休止。到最後,受害者甚至會發狂把肌肉一刀一刀的剜去。唯獨他從未使用過人膚蠅蛆折磨對手,就算與海濱企業對戰也未曾使用過,啊啊,顓孫儒真是奇怪的人。」

樂浪疙瘩消失,一切重回原狀。

「你知我為何如此待你﹖」持匙者一字一頓問。
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怕我再背叛你,於是下蠱防我!」樂浪大叫。

「蠱﹖」持匙者笑道:「這字眼如何由你腦海擠出來﹖有趣的是,顓孫儒遺留的記載中,都將蟲類和菌類生化武器統稱作『蠱』。」接道:「沒人膚蠅蛆這重威脅,試想想,其實我提出的條件很誘人。你有沒有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朋友、妻兒﹖他們或許很想你,你又怎樣打算,一走了之﹖沒人知道「違忘」的藥效是否永久持續,不過依我驗證,顓孫儒的製成品,甚至是失敗品,一樣威力無窮。」

「失敗品﹖」樂浪驚問。

Glass is Liquide

「『違忘』是失敗品,顓孫儒如是說。」持匙者道:「可知的記載中,顓孫儒某時期曾專注研製名為『人生八藥』的金液(註:液態丹藥),正如我在幻像所示。八藥代表人生無可避免要面對的痛苦:『魅惑』、『狂暴』、『失感』、『飢餓』、『驟變』、『哀痛』、『惡運』、『遺忘』,我們根據試驗及顓孫儒的記載,可肯定說這些金液會引起超越極端的折磨。除了我擁有的『哀痛』和新發現的『遺忘』,其餘六藥,盡藏崖上屋子中。

顓孫儒至少使用過其中兩藥,『魅惑』和『飢餓』,他試驗過後都稱之失敗品。很奇怪是吧,顓孫儒專注研製的東西竟有失效的時候。」持匙者道:「真相是,他想取即時的效力,偏偏不如所願,甚至藥效也不是他當初想的一回事。受害者藥效發作之際,顓孫儒並未觀察過效果,故然不知,便將『人生八藥』標讖為失敗品。」

「那『遺忘』的藥效不止清空記憶﹖我……」樂浪激動,心血一湧,思疑皮膚又癢,嚇得在地上翻滾,但一想到持匙者輕蔑的神態,忍耐住,緩緩站起。

「似乎『遺忘』也把你的性格扭曲了,你沒以前般強韌,現在動不動崩潰大哭大叫大嚷……這是新發現,值得記下。」持匙者不知是調侃還是認真,他向樂浪道:「你昏迷之時,我加強了你腦部記憶載體效果,可以吸納顓孫儒的過去的記錄。現在,你必須收集有關顓孫儒的情佈。我要知道,他對這城市做過什麼事﹖他是死是活﹖最好引出另外的競爭者,我要親自將他大卸八塊!」不再理會樂浪,他轉身抬頭望天,唉道:「七年了,戰爭結束七年了,海濱企業其實沒勝,顓孫儒其實沒輸。只有他的繼承人存在,即是我!就可扭轉乾坤!這個國家腐敗無能,以前如此,現在如此,將來……」他頓了一頓,語調轉輕,直至渺渺低音:「由我改變。」

(第二章完,第三章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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